從宮崎駿與功夫熊貓看“轉文化傳播”
作者:桂琳
近期,宮崎駿的《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和夢工廠的《功夫熊貓4》兩部作品先後登陸中國的大銀幕,並且都取得了不錯的票房成績。
雖然兩者一為作者作品,一為工業製作,但它們的國際化之路對中國動畫作品的跨文化傳播來說都有著一些借鑒意義。作為他山之石,是可以拿來進行一下分析的。
宮崎駿動畫:日本故事與人類處境的交會
動畫作為一種媒介藝術形式,是透過創造性的符號編碼方式來帶領觀眾進入想像的世界。動漫形象處於虛實之間,往往更偏虛。其虛擬性和假定性造成了分離於現實的視角和距離感,恰恰為動漫藝術創作帶來極大的自由。
宮崎駿創作就是充分利用了動畫藝術的這種自由度。在每一部作品背後都有他對世界性的歷史、文學、美術、音樂、電影等各個領域知識養分的廣泛汲取作為支撐。他以一切有價值的文化創造為資源,但又不受任何束縛。
他的代表作《千與千尋》整個的故事結構採取的就是西方成長題材與冒險題材敘事的結合。千尋進入油屋的冒險過程既有古希臘大英雄赫拉克勒斯的影子,也有文藝復興以來成長敘事的輪廓。而故事中作為重要道具的苦丸子所象徵的以「嘔吐」為「吞食」贖罪的救治行為和淨化與再生的主題,則是法國作家拉伯雷《巨人傳》中情節帶來的靈感。
在他的另一部作品《懸崖上的金魚姬》中,波妞這一美人魚形象則有著北歐神話女武神的風采,就是對好萊塢動畫片中美人魚形象的一種批判。波妞的父親藤本,則被設想為凡爾納《海底兩萬裡》中尼莫船長領航的鸚鵡螺號船員中唯一的亞洲人,並被設定為詛咒人類時代早日終結的"人類批判者",這又是藉用的西方科幻小說中常見的瘋狂科學家形象。
正是這種世界取材的自由創作,使得宮崎駿的作品形成一種日本故事與人類處境的交會。
首先,宮崎駿創作的立足點永遠是對日本社會現實的觀察與思索,他的每一部作品也都與創作年代的時代背景構成緊密的對應關係。所以,他的作品在日本當代文化中才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如《千與千尋》就是宮崎駿對二戰後日本歷史的反思,也是為世紀轉折的日本尋找繼續前進方向的一種努力,其中的主要形像都有強烈的日本本土性。據研究者考證,其中的小白龍代表的一位神靈是解開古代日本建國真相的關鍵所在,而承襲了其名字的小白被賦予了日本這一國家的鮮明民族性。從自甘墮落而淪為魔女的弟子與幫兇的小白,到終於找到自己名字與來源的小白,這一角色與日本這一國家的命運之間有深層的聯繫。
片中另一個主要形象無面怪,不僅無臉、無形、無聲,更為本質的殘缺是他沒有名字、沒有來處、沒有歸屬,只有無限膨脹的慾望和難以與他人溝通的自閉。這個孤魂式的造型是宮崎駿對於現代社會的中年日本男性、即千尋父輩的一個極端化的概括和影射。
更值得注意的是,宮崎駿的作品不僅只有日本故事,更有對人類普遍處境的關注。
有學者研究發現,在宮崎駿所提供的富於象徵性蘊義的動畫空間中,疾病往往作為重要的甚至是主題性的意像被加以引申,而他的創作意圖則帶有明確的救治動機。宮崎駿的動畫由此反映了他對現代人生存狀態和精神世界的觀察、問診與治愈,所以能夠為觀看者帶來精神層面的撫慰和療治效用。
例如《懸崖上的金魚姬》就以充滿希望與關懷的返璞歸真的手法,實際講述的則是一個含義深邃而又充滿絕望的故事。絕望之大也意味著希望之深切。這部影片也是宮崎駿以動畫這項藝術形式對於人類消費時代之終結發出的宣言與警告。
也正是以上所分析的日本故事與人類處境交會的創作思路,讓宮崎駿作品具備了跨文化國際傳播的能力。
《功夫熊貓》系列:世界取材與類型資源的融合
夢工廠的動畫電影創作沒有強烈的國族意識和作者個性,而是以在國際市場的商業獲利為主導的工業製作,試圖在保持控制的同時又讓人人都能夠進入動畫作品之中。為了達到這個商業目標,它們會有意識地從世界各地取材並與好萊塢自身的類型電影資源相結合,最終的目標是最大化的傳播效應。
《功夫熊貓》系列對中國文化的選擇也是以國際觀眾的欣賞為出發點,拼貼了其最熟悉的兩個中國元素:熊貓+功夫。動畫類型創作本來就有一條重要規則:動物比真人更受歡迎。而熊貓作為中國獨有的動物,加上本身的憨態可掬,所以享譽世界。除了熊貓,《功》中的烏龜大師、小浣熊師傅,鴨子爸爸,"蓋世五俠",包括各種反派角色,都是採取的動物形象。
藉由香港電影的世界傳播,功夫片也成為國際觀眾最熟悉的中國電影類型。學者研究發現,《功》中作為重頭戲的功夫設計不僅大量使用中國傳統拳術,如「蓋世五俠」分別對應著中國幾種傳統拳頭:蛇拳、螳螂拳、猴拳和中國南拳流派中的"虎鶴雙形",而且影片中的功夫橋段幾乎都可以在香港功夫片中找到淵源和模仿對象。
《功》不僅在外形動作上借鑒中國傳統武術,還試圖傳達出一種與中國武術有關的傳統思想內蘊,例如第一部中的無字武功秘籍,第二部中關於「煙火」(火藥)的觀點,第三部中「氣」的真正內涵等。
除了功夫之外,《功》系列對於中國山水、建築、食物、風俗等的使用也都是以國際觀眾熟悉為前提的靈活「拿來主義」。
但從《功》的敘事結構來看,又是經典好萊塢敘事加上超級英雄電影的結合。
從經典敘事來說,首先熊貓阿寶作為主角,沿用的就是好萊塢最喜愛的以有缺陷的普通人作為主角,從而使其具有強烈的移情功能,然後再以角色的慾望為核心推動整個敘事。影片中的阿寶在一開始並不具備學武的天賦,但他對功夫的迷戀與嚮往卻十分強烈,由此成為一個有慾望的主動行動者。進而,影片再透過設定鴻溝讓他的慾望實現過程變得有些曲折,從而形成豐富的故事情節。電影弧光由此形成:一個資質平庸的無名小卒經歷一連串劫難,最後成為了功夫蓋世、拯救世界的英雄。
除了經典敘事之外,《功》系列也在徵用好萊塢超級英雄電影的類型慣例。在《功》的每一部中都會設定一個超級大反派,阿寶與大反派的較量過程與經典敘事緊密交融在一起。由於超級英雄電影類型本身在長期發展中形成比較豐富的類型資源,這就為《功》後面可持續的系列生產帶來許多靈感。
除了超級英雄電影外,動畫電影資源也被徵用。在《功4》中新出現的小狐狸圖像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瘋狂動物城》中的同款狐狸。而《瘋》中小狐狸形象則是對經典時期黑色電影中孤獨偵探角色的借用。這個新形象的出現也是《功》系列後面故事轉型的預兆。
透過以上對「宮崎駿」與「功夫熊貓」的分析,我們會發現兩者能夠做到國際傳播的一大共通點都是世界取材的思路。以它們為方法,我們就能夠發現,對當前及今後的中國動畫創作來說,要實現國際傳播,目前首先需要做到的就是如何合理地調用非中國元素的問題。
因為以國際市場為目標的跨文化電影製作,要給不熟悉中國文化和中國現實的國際觀眾能夠進入的入口,適當地借鑒一些國際文化資源和藝術表達方式可能會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也就是傳播學所說的「轉文化傳播」路徑。以這種思路可以超越中國文化獨自「走出去」的單一路徑,嘗試與非中國文化雜糅、融合、對話、互動,將使中國文化對國際觀眾來說更具有親切感、貼近性和感染力。
而如何將世界取材的非中國元素與原有中國故事有機融合到一部動畫作品中,才是真正考驗創作者能力之所在。所以,無論是「宮崎駿」的日本故事與人類處境交會的作者思路,或是「功夫熊貓」的類型資源結合世界取材的工業製作思路,都能夠為致力於國際傳播的中國動畫創作帶來一些啟示。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文學院教授,北京文聯簽約評論家)
來源: 文匯報
评论
发表评论